污文小说灶神之凄在线阅读由谭恩美提供
八旗小说网
八旗小说网 玄幻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经典名著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官场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架空小说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竞技小说 推理小说 武侠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穿越小说 乡村小说
好看的小说 夫妇乐园 收养日记 都市奇缘 幸福宝玉 娇妻呷吟 銹母攻略 碧栬江湖 红楼椿梦 拯救人凄 灰色黎明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八旗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灶神之凄  作者:谭恩美 书号:44844  时间:2017/12/12  字数:11003 
上一章   第十六章 大世界    下一章 ( → )
  要是我有本事不让另一个孩子出生,那我肯定就这么做了。但怡苦死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所以我明知他的命运会很不好,也只能让这个孩子出世。不管生下来是男是女,我都要给他起名为淡若——"无动于衷"——一个很好的佛家名字,好像这孩子这辈子永远不与尘世的一切发生关系,连他自己的母亲在内。

  孩子出生前我就是这么想的。但随即,淡若来了。胡兰望着他,说,"呵,他长得跟他爸爸一模一样。"文福乐得咧开了大嘴。我马上想为我的孩子而斗争,保卫他免受这种诅咒。

  大家一走,我就仔细打量起淡若睡的小脸蛋来。他的头发笔直地竖着,像刚长出的青草。我伸出手掌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过了一会,他张开了眼睛,没有全部张开,只稍稍张开了一点。好像不喜欢这世界上的光明似的,他望望我,皱起了眉头,不是文福的那种凶相,而是一种担心的神情。他在我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担心。

  所以你瞧,我马上就爱上了淡若,尽管我竭力想不爱他。我心中涌上了一种感情,要保护一个如此信赖你的人,找回一点你自己的天真。

  我在医院里待了五天,文福只来看过两次,每次他都说他刚接手新工作,很忙。家国在空军司令部里给他安排了一个职位,训练他搞无线电联络。

  当医生告诉我准备出院时,我没等晚上文福来接我,就叫妈收拾好东西,去找车。两个钟头后,就到家了。

  时间还是下午。胡兰家的门关着。我叫妈上楼把淡若放在摇篮里,我自己在楼下问厨师家里有些什么吃的,然后吩咐他准备做晚饭。我刚想上楼,妈下来了,悄悄对我说,"呵,太太,楼上有鬼。"

  每当佣人告诉你有鬼时,就是说出麻烦事了,她们又不好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叫妈进厨房去,然后我就到自己的房间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眼就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躺在我的上,身上穿着我的睡衣,正在打盹!我连忙关上门,站在走廊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文福怎么能当着大家的面把女人带到我们家里来!我下楼,敲开了胡兰家的门。

  "嗨,瞧你,已经回来了?"她说,"小宝宝在哪儿,睡了?请进,请进。你得见见我老家来的人。"她没提起睡在我房间里的那个女人。

  于是我又见到了一个女人。她坐在沙发上,脸和手都很黑,裂了,就像烤焦的泥土那样。胡兰把她介绍给我,说这是她的阿姨,名叫杜琴,是从北边来的。乍看上去,她好像已经有九十岁了。但我后来才知道她五十岁还不到。

  猜猜这女人是谁?杜阿姨!对了,就是你的杜姨婆!我就是在那时认识她的。

  "从你们那儿到这里要多少天哪?"我客气地问。

  杜阿姨大笑起来,好像我在开玩笑似的。"不是几天,也不是几个月,——走了七年多了,从热河出发,就是北平再往北。"她的神色既柔和,又悲伤。她拍拍胡兰的手,"哎!正是你叔叔去世的那个时候。他真是个好男人呀!死得早倒也好,没见咱们的村子都变成个啥样子哟!"

  胡兰点点头,杜阿姨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他死的时候,小日本还没从洲国下来,把什么都管起来——地上该种什么粮,集市上该卖什么价,报上该怎么说,连一只母该生多少蛋也要管——什么都管!你想不出有多糟。当然啰,这种事还没发生,我和我女儿就逃出来了。我只是最近才听说的。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想起来了,我在昆明还有个侄女呢!"她朝胡兰笑了。胡兰给她续了水。

  杜姨婆一提起她的女儿,我忽然就想到了那个躺在我上的姑娘。我放下心来,气也全消了。"您老好运气哪,还来得及逃出来。"我说。

  "那是因为我男人一死,我就无依无靠了,"杜阿姨说,"我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干吗还把土地留下来,让小日本抢得一干二净呢?我把所有的钱换了四小金条。我把这东西全花在路上了,先是乘火车,然后坐轮船,再是坐卡车,最后瞧——用鞋子!"

  她着了一双很厚实的黑布鞋,就是传教士常穿的那种。"你真该瞧瞧那路!"她说,"有些地方,造得很快,光靠双手在加宽。另一些地方呢,又在用炸药炸路,免得小日本进来。路上就像城里一样,挤了人,穷人和富人全一样,全都想离开,从这儿迁到那儿去。"

  她说着这些话,我又想起了那个躺在我上的年轻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她肯定是累了。当然我也有点纳闷,胡兰干吗让她睡在我的上?干吗不让她睡在自己上?但我不敢问,问这种问题是不礼貌的。

  出于礼貌又聊了一会天后,我找了个借口说,得照看孩子去了。

  "那个小宝宝!"胡兰忽然想起来了,她转向杜阿姨,"可像他父亲啦。"

  "不那么像。"我说。

  "眼睛鼻子都很像,脑袋的样子也很像。"胡兰坚持说。

  我就邀请杜阿姨自己去看。上楼的时候,我把孩子的名字告诉了她,还跟她讲了他有多重,他的脖子有多壮实,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是怎样把撒在医生手上的,这都是妈告诉我的。我们俩就这样说笑着,上了楼。我们肯定吵醒了那个睡在我房间里的姑娘。她开了门,出一张还没睡醒的脸,一见我们,脸登时红了,一副尴尬相。她又关上了门。我就等着杜阿姨说,"呵,这是我女儿。"

  但恰恰相反,胡兰问,"这是谁?"杜阿姨也问,"她病了吗,大白天睡这么晚?"

  我告诉你,我当时差一点就摔倒在楼梯上!杜阿姨和胡兰看着我,还在等我回答呢。"一个客人。"我说。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我后来才知道,杜阿姨的女儿参加了越南共产。杜阿姨对她女儿的选择既没同意,也没反对。她说,"至于说我自己,我已经穿惯了旧衣服,已经改不了啦,接受不了别人的新思想了。"

  当天下午,我丈夫一回来,我就问他,楼上的姑娘是谁。我没用愤怒的口气问,我也没骂他趁我生孩子的时候,鬼鬼祟祟把一个女人引到家里来了。我把脸俯向淡若,这样文福就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了。

  文福几乎不假思索说,"哦,那个人啊?是我班上一个飞行员的妹妹。因为不能呆在他寝室里,他就问我可不可以让她在这儿呆几天。当然呷,我不好回绝。"

  "那她干吗在我们的上?"我问。

  文福回答,"我也不知道,或许她累了。"我马上就听出他在撒谎。要是她真是一个客人,他肯定会暴跳如雷,"哇!在我上?把她踢出去!"

  开头我真是气坏了,他居然在我鼻子底下干起这种肮脏勾当来了。他把我当一个乡下傻女人看待!他居然让他的姘头穿我的睡衣!

  但我转念又想,我干吗让他看到我很生气,好像我在和他吵架似的?我干吗在乎他跟她睡觉呢?这样不更好吗?说不定他就让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了。

  所以,最后我用相当友好的口气说了,"告诉我们的客人,她可以睡到另一个房间的沙发上去。"我说完就背过身去,让他在一旁发愣。

  那天晚上,我早早上了楼,关上了房门。文福很晚才上,我假装睡着了。早上,我还闭着眼睛,他蹑手蹑脚爬起来,进了另一个房间,我假装还在睡。每天早晚,我都如此。我睡得可真好啊!我不用再担心他什么时候会把手伸过来,掰开我的大腿。

  就这样,我让一个小老婆进了我们的屋子。当然,我把她介绍给胡兰和家国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我说她是个客人,是一个飞行员的妹妹,跟文福说的一模一样。而那个叫的姑娘呢,还真把自己当作一位贵客了!她睡得晚,起得迟,下楼吃好多东西,常常吃两份,没等人家请,她自己又给自己添上了。她没文化,不会看报,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说话声大气的,亲热得过了头。

  不久,文福对她的态度差起来了,就像对我一样,一点也不尊重。她说话的时候,他不睬她。她举止有点不恰当,他就给她看脸色。所以虽然我从来不有意要这样,但我开始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我心想,哪种女人会落到这般地步,来给我丈夫当姘头?他既不动人,又不温柔。看看他那只耷拉下来的眼睛和脸的凶相,哪儿算得上潇洒?他一天到晚发脾气。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以前在飞行员二班待过罢了,可现在他连这个也不是了。那么他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连一个糟糕的婚姻都不能!

  我认定,把她和他勾搭在一起的,不可能是爱情,而是另外的东西:或许她只是在慢慢消磨她的生命,而不想一下子死去。这儿,她有地方好睡,有东西好吃。一切都无所谓。战争期间,许多人都这样,怀恐惧,不问原因,绝望地活着。

  我和在很多方面有相似之处,脸蛋漂亮,头脑简单,意志坚强,骨子里又胆小。当然,我们的背景不同,毫无共同之处,但实际上,我比她好不了多少。我们全都梦想着未来,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可等它一到,我们又宣称我们的幸福已成了往事——幸福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

  所以老实说,我并不讨厌她,或许还有点喜欢上了她,因为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很好相处。

  尽管她举止鲁,甚至有点傻乎乎,可看得出,她倒是非常真诚的。她盛饭总是把自己碗里的饭堆得高高的,把饭菜的味道夸上了天。她羡慕我的戒指和项链,问我是不是纯金做的。她说我的衣服很漂亮——值多少钱哪?她不像有些人,问这些问题的目的是希望以后给他们一点赞美过的东西作回报。

  还有,她从不发牢,从不使唤佣人,不像胡兰。哪怕为她做了一点点小事,她都要感谢她们。淡若哭的时候,她就主动去抱他。她用自己口的北方土话跟他说话。文福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跟我讲所有那些正经姑娘不愿谈的事情——旧的男友啦,舞会啦,上海的夜总会啦,其中有几个她还进去干过活呢。我承认,我喜欢听她说话,我喜欢看她说话时眼珠子滴溜溜转,手舞足蹈的神态,就像演戏似的。

  在和我们一起已经住了差不多两星期后,一天她告诉我,"我是个歌手,也会跳舞。总有一天,我要当个电影演员。"

  我觉得她简直是在做梦。"那么你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艺名呢?"我出于客气而问道。我知道许多演员都有艺名,像胡蝶啦,梁莺啦,都是我崇拜的演员。

  "现在还不知道,"她说着,笑了,"但不用我在上海时人家给起的名字。我在大世界干活那会儿,大家都叫我橡皮仙女。大世界,你知道这地方吗?"

  我点点头。有一次我和花生偶然听叔叔和他的朋友们在走廊里提起过这个地方。这是一个有拱廊的娱乐场所,设在法租界里面,是一个专供洋人享乐的地方,对女人来说是一个非常下、危险的地方。叔叔说,里面全是希奇古怪的东西:畸形的男人和漂亮的姑娘一起玩游戏,动物和杂技演员一起在空中翻跟斗。各种各样过时的迷信都变成了表演。有身份的中国人是不去那儿的,叔叔指责这地方使洋人对中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看法,好像所有的中国人都大烟,敬鬼神,所有的姑娘在自己家里都光着上身,一面倒茶,一面唱歌跳舞。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居然真的在那儿干过活!

  站起来,走到房间对面,"我的表演很通俗。我出场时戴很重的头饰,披一件古式的长袍,像个仙女,我的胳膊上缀各种各样的东西。"她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然后一个法国人,我的老板,就出场了。他头戴一顶圆圆的学士帽,穿一身学士装。他的眼睛眨巴着,就像洋人常常模仿中国人的那种样子,难看死了。他的脸上粘了络腮胡子,一直拖到膝盖,像老鼠尾巴似的。"

  慢慢走到房间另一头,摸着她想象中的胡子。"呵,小妞,"她模仿着老头的口气,"长寿的秘方在哪儿?快说出来吧。不说?那好,我要把它从你口中一点点榨出来。"

  慢慢掉她想象中的长袍,先一个袖子再另一个。"我光穿紧身衣和超短裙,一直裁到这儿,膝盖以上。我的大腿和胳膊上涂了一层粉,白得像石灰。我穿一双大红拖鞋,戴一副黑手套。"她绞着双手。

  这种事光想想就够吓人的。什么样的姑娘敢在洋人面前穿那么短的衣服?

  "然后,那法国人就把我拖进一个魔术箱,这箱子是用木头特制的,像监狱里的笼子,有这个房间那么大。大家亲眼看见他把我的头里,把手脚一段段切开,丢到箱子角落里。"她指指墙角。

  坐到椅子上继续表演。"从观众席上望过来,我的脑袋、双手、双脚全在外面。我摇摇脑袋,动动手脚,发出可怜的哭声,'饶了我吧,求求你,别折磨我了。'然后我望望观众,请求他们,'救救我!救救我!'我表演得很不错,我能用法语、德语、英语、p语说这话。有时观众们情绪激动起来,要那个法国人把我放了。但更多时候男人们会喊:'快,快,让她叫呀!'

  "然后一个男的挟一把小提琴上台,奏起了紧张的音乐,观众全往前靠上来了,那法国人就拉箱子旁的一绳子,我的手脚就一段段地被拉开来了。"

  就在房间里把手伸开来,把脚也伸开来,这样她就只有股还坐在椅子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出恐怖的神情。我也被她得恐怖起来了。

  "我发出的尖叫声越来越响,"她轻轻地说,"小提琴的声音也越来越尖,直到我的手脚被扯到箱子的四个角落——离我的脑袋足足有十二英尺,还在痛苦地挣扎。最后,我哭着用一种嘶哑的嗓音对他说,'我告诉你!我说了吧!'那法国人就摸摸他的胡子说,'是什么样的?什么是长寿秘方?'"

  闭上了眼睛,她的脑袋前后扭动着。"最后,"她用一种很慢很痛苦的声音说,"我吐出了那个字。'慈悲!'我喊道,用p是你永远也不会有的东西!'然后我就全身瘫软,死了。"

  闭上了眼睛,嘴张得大大的,真像一个死人。我盯住她扭曲的脸,说,"哎呀,好怕人呀。你每天晚上都得干这个?"

  她突然张开眼睛,从椅子上跳起来,哈哈大笑。"不过是魔术嘛,难道你看不出来?拖鞋里的脚、手套里的手都不是我自己的。箱子后面躲着另外四个姑娘呢,她们每个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或脚,我一叫她们就动起来。明白吗?我不过是个演员,只要做做表情,张张嘴巴,发发尖叫就行了。"

  我点点头,还想得明白一点。

  "当然,我表演得很不错。每星期总有一次,观众席上要晕倒几个人。但干了一段时间后,我就觉得这活儿没劲了。我尤其讨厌,最后我装死的时候,许多人又是鼓掌啦,又是欢呼啦。"

  她叹了口气,"我一找到好工作就放弃了。我到'真诚'唱歌去了——你"q道,那可是南京路上有名的大百货公司。我跟一些姑娘在天餐厅给客人唱歌。但我才干了两个月,打仗了,炸弹落在商场里,这活也就干不成了。当时的场面我全看到了。"

  一说到这儿,我就明白了,她说的那些炸弹是我们自己的空军错投的。

  "呵,你要是在场就好了,"说,"我跑到马路对面另一家百货商店门口,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从我们站的地方望过去,好几百人被炸死了,真惨哪。后来来了几个当官的,叫大家走开。'一切都在控制中!'他们喊道,'没炸死人!那些尸体?根本不是什么尸体——不过是男女服装嘛。'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炸弹扔下来炸死的不过是服装。"

  转过脸来对我说,"我看到的是一回事,听到的又是一回事。于是我心想,我该信哪个,是信耳朵呢,还是信眼睛?结果,我只好让良心来决定。我不想看到那么多尸体。最好把它想成一场错觉,就像我在大世界里表演的魔术。"

  我心想,这姑娘倒很像我,看到的是一回事,听到的又是一回事,我们俩全凭愚蠢的良心作决断。

  "等一下,"说,"我知道有些东西你听了都不敢相信。"然后,她快步上楼去了。

  过了一会,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唱片。她摇起了老式唱机,由于摇得太多了,唱针一碰着唱片,音乐就飞快转起来了。她马上扭起股,打起响指来。"这就是我经常在唱在跳的曲子,"她说,"'真诚'没炸掉前我就唱这曲子。"

  然后她就又唱又跳,把我当作坐在台下的几百名观众。这是一首美国情歌。我马上就听出来,她的嗓音很甜,听起来好像她的心已经碎过好多次了。中国人喜欢这种唱法。她的双臂像风中的柳枝,随着乐曲而拂动,渐渐慢下来,直到乐曲中止。她的表演确实很不错。

  "起来,懒鬼。"她突然说。又摇了摇唱机,给唱片翻了个面。她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现在我来教你怎么跳探戈。"

  "我不要学!"我忸怩着。可实际上我心里很想学。我看过金格·罗格斯和弗雷德·阿斯黛尔的电影。我喜欢金格扭摆身体,滑落地面,然后又翩然跃起的样子。我喜欢看她轻巧的舞步,像鸟拍翅膀似的。

  但我们没那样跳。她往前走,我往后退,先跳快步,后跳慢步。她让我把头侧到这一边,然后再侧到另一边,我又是叫呀又是笑呀。那天下午我们就一遍又一遍地放那张唱片。过后她又教我另外几种舞蹈:一二三步的华尔兹、小步的狐步舞,还有蹦蹦舞。厨师和佣人全上来看我俩跳舞,鼓掌喝彩。

  我也教她一些东西,怎么写名字,怎么补破,怎么说话得体。实际上是她和胡兰吵了一架,过后她就要我教她学太太的风度。

  胡兰问,在我们家做完客后她打算上哪儿去。马上说,"不关你的事!"整整一个晚上,胡兰连正眼也没瞧她,就当没她这个人。胡兰鼻子里还不断发出擤鼻涕的声音。我忍不住就问她,"胡兰,你闻到什么烂东西了?"

  后来我就对说,"要是有人问你问题,你可不能说,'不关你的事'。这种态度不好,听起来不舒服。"

  "那我该怎么回答她呢?她问我的时候态度也不见得好呀。"她说。

  "即便这样,下次她再问你,你就笑着说,'这种事嘛,你就不必为我费心了。'这句话意思跟'不关你的事'一模一样,但听上去或许更有分量。"

  她把这话念叨了几遍。"嗯,这样听上去更好,"说着她就大笑起来,"我说话像个太太了。"

  "还有,你笑的时候,"我说,"要用手捂住嘴,这样你的牙齿就不会出来了。笑起来像只猢狲不好看,嘴巴里的东西全出来了。"

  她又笑了,这次把嘴捂起来了。

  "至于你的艺名嘛,你当演员的时候——我想该叫金嗓子小姐。叫起来好听,又很有教养。"她点点头。然后我就教她怎样写自己的名字。

  一天,大概是在到我们家三四个星期后,杜阿姨路过我的房间,在门口站了好久。她问我身体好不好,我丈夫身体好不好,淡若身体好不好,于是最后我只得请她进屋来喝茶。

  我们在桌边坐了很久。开头只是说些客气话,问问杜阿姨的身体,胡兰的身体,家国的身体。然后她不说话了,光是很响亮地一口一口地啜着茶。

  "现在我得跟你说些事。"她突然说道,然后叹了一口气,又不说话了。

  "你可真是个好人哪。"她说了句,又停下来,想一想。

  "你太容易上当了。"她说着又停下了。

  然后她叹道,"哎呀!"她伸出手指点点我,"你呀,太天真,天真到傻乎乎的地步了。你知道你丈夫和这位姑娘在干什么吗?"

  我怎么能承认我早就知道这事了?我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

  杜阿姨又叹了口气。"看来我只得把真相告诉你了。你大天真了,小人。他们早已勾搭上了。你一出去,他就上她的。你一睡着,他就上她的。你一闭上眼睛,她就叉开她的大腿。现在这姑娘已经怀孕了,你还看不出来。她要他娶她做小的。她说他已经答应了。她已经跟大家都说过了,就你还蒙在鼓里。你打算怎么办?等生米煮成饭?你是照料自己的孩子,还是照料你丈夫的小老婆的孩子?别犯傻了,小人,睁开眼睛吧!"

  "你跟我讲了这些,"我说,"可我又能怎么办?我管不了我的丈夫。你知道他的为人。"

  "你管不了你丈夫,但你可以管管那姑娘呀。"她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来走了,"我很后悔,不该告诉你这些。但我已经老了,有些事情再不讲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

  杜阿姨一走,我就寻思,这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们都盼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对喊道:"太可了!不要脸的东西,滚出我的家门!"

  然后我又想,这也许是件好事。怀孕了,我就有理由跟文福说,我得离开他,我要离婚。如果他要娶当小老婆,我就告诉他,你可以娶她做太太!这样大家都开心。

  那天,我就计划怎样跟文福讲。我不跟他吵,也不指责他,我只要他跟我离婚。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写一张纸,就说我们结束夫关系。然后我就带上淡若和我剩下的陪嫁,搭上向南的火车,到海防上船,趁现在还安全尽快回上海老家去。或许这还不是什么太丢脸的事。战争改变了人们的道德观念。没人会问得这么仔细,为什么一个女人与丈夫一起出去一年,现在撇下丈夫一个人回来了。我真幸运,给了我一个多好的借口啊!

  文福一回家,我就对他说,"我要带你去看看湖对面的风景。"这是我们俩用的暗语,隔壁那么多耳朵在偷听。

  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我给他看了我写的声明我和他离婚的协议书。我没加解释,直截了当就说了,"我要走了。你待在这儿,和她结婚。胡兰和家国做我们的证人,在这上面签字。"我就这么说了,没大吼,没发火。

  我以为他该满意了。我允许他娶她。你知道他怎么着?他坐下来,看看那份离婚协议。"我不签,"他平静地说,"我不提出离婚。"他把协议书撕了,扔进身后的湖里。我明白,他这么做并不是说他还爱我,为自己干下的肮脏事而抱歉。他这样做是要我明白,究竟谁是老板。因为他在毁了我的机会后,伸出手指头指着我,用嘶哑的声音说,"什么时候我想休掉你,我会跟你讲的。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第二天早上,杜阿姨来向我道喜,告诉我已经走了。她听说她一大早就走了。我听到这消息真是很难受。我要追上去告诉,这不是我干的。我没要她走,我没恨她。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为她的离开感到难受,同时也出于自私的原因,为我失去了一次机会而感到难受。

  那天下午,胡兰来告诉我她正在做的一件衣服的式样。杜阿姨谈起了流行,难民们全都怕打防疫针,有个人为了钱代二十个人打针,结果收了别人的钱后死了。我坐在椅子上打衣,假装在听她说。但我实在没心思听这些闲聊。我望着留声机,然后又看见了的唱片。最后我高声说,"这位姑娘,留下了不少东西。不知她上哪儿了,想想真难受啊。"

  胡兰连忙告诉我,谣言传得有多快。"张太太在菜场里说,她去了靠近铁道的那个九龙旅馆。"

  第二天我在那地方找到了她,那是个大统铺,很便宜,只有一张狭窄的大烟,一块当桌子的木板。她很安静,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她为自己引起的麻烦道了歉,感谢我为她带去了唱片。然后她耸耸肩膀,说,"有时你觉得事情会这样,可到头来又是另一种样子。"

  我问她怀孩子几个月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说,"这种事嘛,你就不必为我费心了。"

  "这话是我教你的。"我说,"你没必要用在我身上。"

  我掏出一些钱给她。她说,"已经没问题了。今天早上我已经把它解决了,很顺利,没出血,一切都很干净。"我还是把钱掏出来了。她笑了笑,就收下了,她谢过我,赶紧把它放进一个盒子里。临走前,我告诉她我永远喜欢她的歌唱和舞蹈。

  过了一星期,胡兰跟我说,"你知道这个人的底细吗?她已经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跟别人说他们是兄妹俩。这么快!她到底算哪一类姑娘?她到底想勾搭多少人哪?"

  我听到这消息,并没有瞧不起。当然,她的道德观念和我的不一样。可我心想,好了,现在我再不用为她担心了,她心中的创伤很快就会愈合的。

  所以说实在的,她是个幸运儿。她走了,我还得和文福在一起。有时我在梦想,要换一换该多好。我是,我回到了上海,在大世界干活。同样地生活,同样受折磨,一寸一寸把我拉开来,直到我再也认不出自己。  Www.BaQiZW.cOM
上一章   灶神之凄   下一章 ( → )
接骨师之女喜福会干校六记我们仨洗澡一杯热奶茶的寄住在贝壳里谁的青舂有我Q版语文沙僧日记
正在为您播放灶神之凄在线观看由谭恩美提供,灶神之凄结局在线观看完整版精彩,八旗小说网提供灶神之凄精彩观看完整版在线下载,灶神之凄最新章节由书友提供,《灶神之凄》情节扣人心弦、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