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文小说灶神之凄在线阅读由谭恩美提供
八旗小说网
八旗小说网 玄幻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经典名著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官场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架空小说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竞技小说 推理小说 武侠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穿越小说 乡村小说
好看的小说 夫妇乐园 收养日记 都市奇缘 幸福宝玉 娇妻呷吟 銹母攻略 碧栬江湖 红楼椿梦 拯救人凄 灰色黎明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八旗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灶神之凄  作者:谭恩美 书号:44844  时间:2017/12/12  字数:13736 
上一章   第十三章 天的呼吸    下一章 ( → )
  几年前,我和海伦谈起过南京发生的这件事,她抱怨她的手指头时常痛,这就使我想起了往事。

  我说,"还记得日本飞机撒传单那天,你偷了一辆三轮车吗?"你瞧,我没感谢她救了我一命,当时我们光顾逃命,只想早点离开,根本没时间说客气话。五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感谢她,所以我打算现在感谢她。

  海伦笑了,"我不记得了。"她说,"不管怎么说,你怎么能凭空说我偷东西呢?我从来没偷过任何东西!"

  我说,"可那是在战中,你推开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手指头也破了,你的关节炎就是这个破手指头引起的。后来你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家,当时我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

  但海伦还是没想起来。对于在南京住过的那段日子,她只有一点点记忆了。她只记得在那儿吃过一次鸭胗干,后来就再也没去过,还有一张她舍不得丢掉的桌子。当然她还记得王贝蒂,她以为贝蒂是她的朋友。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我们在同样的时间里,住在同一个地方。对我来说,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幸的时刻之一,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对海伦来说,除了鸭胗干,就没什么值得记忆的了。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记得的只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最不幸的时刻,别人不会记得这个。这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感情。

  不管怎么说,当海伦抱怨她的关节炎的时候,我告诉她,花圈上绕铁丝的事我会完成的。我说这话,并不是为了感谢她在南京救过我一命,她不会明白的,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是怎样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逃命的。

  每人只能带一只箱子,这就是我们能带走的全部东西,而且一个小时内就得离开南京。当时就是这样的——留什么,扔什么,一切都必须在一个钟头内作出决定。没时间变卖东西,整个城市都处在逃难的疯狂中,我真是怕得要命。

  但文福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当我跟他讲市场里发生的事情时,他挥挥手把我支开了。

  "你没长眼睛吗?"我丈夫吼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比你谈你买东西的经过更重要。"然后他走过去和卡车上的一个男人说话。他点了一烟,吐了两口,然后看看表,把烟灭了,又点了一,由此我知道他心里也很怕。

  家国告诉我和胡兰每人只能带一只箱子。"那我的新桌子怎么办?还有我的两把椅子呢?"胡兰哭了。我们刚到南京没几天,就去买了几样家具,以为能在首都多待几天的。尽管胡兰买的桌子和椅子很便宜,质量不是太好,但它们肯定比她置办过的任何东西要漂亮。

  "别为这些东西心。"家国说道,然后把胡兰拉到一边去,说了几句悄悄话。我听不见,只见胡兰的脸像小姑娘似的,一会儿撅起嘴巴,一会儿眉开眼笑。

  "快,"胡兰换了一种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没时间坐在这儿自寻烦恼了。"

  我想告诉她,"不是我在发牢。"但我们没时间争吵了。

  我们打包的时候,勤务兵出出进进的,替我们拿东西:文福的空军服,我的纫篮,这样我就可以光拿针,两只碗和两双筷,文福和我每人一副。

  那勤务兵发神经似的不停地和我们说话。"你要是光听广播,光读报纸,就一点都不知道日本人要来了,一点也不会知道。"他说,"可你只要看看城里人的脸就知道了。"

  他越说,我们就收拾得越快。他说逃兵在抢东西,甚至为了抢衣服而杀人,想赶在日本人进城前打扮成平民。那些有钱或是有关系的人早就逃走了,连市长也逃走了,随身还带走一大笔款子。这个人是蒋介石任命的,因为他保证说要永远保住南京。

  "我们可不是逃跑,"胡兰很凶地对勤务兵说,"二班和三班到昆明去是有新的任命,有非常重要的任务,所以我们要走。"

  我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相信这个说法。难道家国就是这样跟她说的吗?昆明有什么样重要的任务呢?昆明从前是放逐贬官的地方,如果他们不砍你的脑袋,就把你送到昆明去。它差不多已经是中国边境,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当然事情也许不是这样,但我还是想起叔叔有一次说过:"困境昆明"——"陷入困境就像到昆明一样"。意思是说你被现实世界推出来了。住在昆明就像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秘密地方一样,非常安全,我很乐意去。

  收拾好文福的衣服后,我就开始收拾自己的箱子。我在底层的衬里下,放了十双银筷子,那是我嫁妆的一部分。在这上面,我放了一只装我所有首饰的小饼干盒,一小瓶母亲老早给我的香水,我在这些东西上面了几件高级服装。然后我见自己只放了一件冬衣,好像活不过一个季节似的。多不吉利的想法!所以在最后一分钟,我又出一件衣,放进两件夏天穿的单衣。

  那些瓶瓶罐罐、炒菜锅和旧鞋子就送给厨师和她的女儿了。还有那些我带不走的东西,我马上就得考虑送给谁好呢?正好王贝蒂路过,我就叫她待一会儿。

  "你打算上哪儿去?"我问她,"是回南京,还是到你婆家去?"

  她很快摇摇头。"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她说得又坚强又勇敢,"我就待在这儿。"

  "那就帮我拿几样东西吧。"说着,我就叫勤务兵把我理剩的衣服、文福的收音机、我的黑色的小纫机拿来,我叫他把这些东西全放在那辆还停在我们门口的三轮车上。

  "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我对王贝蒂说。这时我看到胡兰咬住嘴,眼看着勤务兵把纫机拿出去,我看到她是很想要那台纫机的,哪怕我们没地方放。

  王贝蒂开始推辞。我打断了她,"我们没时间说这种客套话了。"

  于是她笑了笑说,"那好。我要用这纫机为我自己和我的小宝宝挣钱过好日子。"她拉起我的手,紧握着不放。"我永远欠你的情,"她说,"就算我能还你十倍,也是永远还不清的。"

  我知道她这是在说吉利话,希望我们还能活着相见。然后她很快从自己的钱包里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一张她自己的新娘照,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她那位飞行员丈夫穿一条黑子,一件白外套,打一个领结。他们穿的服装是向那个专拍西式结婚照的摄影师借的,每一对新婚夫妇都这样。

  我谢谢她的照片。我觉得她很勇敢,敢一个人待在这儿,因为我觉得她完全可以和空军吵一架,要他们把她一起带走。

  这时家国在喊了,"我们要走了!"接着文福也喊了,勤务兵也来催了。我们把箱子丢进敞篷的军用卡车后面,然后就跟其他人一起爬了上去。卡车的后座太高了,文福在前面拉,胡兰在后面推,才把我硬上去。

  "快!"家国的嗓子提得更高了。我的心跳突然一下子加快了,我想要是我们逃得不够快,我们前脚走,日本人后脚就到了。看来大家都有同样的恐惧。

  "快,我们走了!"现在大家都喊起来了,"快上车,别磨蹭了!"

  卡车后面很快就坐了九个人,全都肘靠肘地挤在一起,只有胡兰和我是女的,此外就是我们的丈夫,两个三班的飞行员,两个军官,其中一个好像官阶高一些,还有一个老头,为挤上这车付了好多钱给司机。当然还有司机,我们都叫他"老马先生",其实他并不老,这么叫无非是出于尊重,一路上由他负责把我们送到昆明去。

  接着老马先生用他的嗓子骂了句,卡车发出一阵轰鸣就开动了。我们上了路,经过那些已经失去往日优雅的房子,就像我们刚离开的那幢一样,然后转入另一条路,出了西城门。

  车子一路上拐了许多弯,驶过两边树木林立的小路。出城的时候,我们见到了莫愁湖。即使在冬天,它也是那么美,那么宁静,垂柳轻拂着湖岸,仿佛从黄帝时代以来,它连一片叶子都没改变。我很后悔以前没到这儿来散散步,让心灵感受一下那种永不改变的宁静。

  这时我发现湖边有一个小男孩站着,虽然离我们很远,但看得出他在向我们挥手。他跳上跳下的,口中在喊着什么。我们以为他肯定是看见了飞行员的服装,把我们当作英雄来欢呼,于是我们也向他挥挥手。他开始跑起来追我们,然后跳上跳下的,举起双臂,在头顶画十字,他想要我们停下来。我们当然不能停。我们开过他身边时,他跺起双脚。然后我们看到他从岸边拾起一些石块,他把石块扔到平静的湖面,起了水波。他把双臂伸向天空,做出大爆炸的样子。"嘭!"他喊道,"嘭!嘭!"然后这野孩子又从地上捡起石块,向我们的卡车扔来,虽然没打中我们,但我们都听清了他喊的话:"逃兵!胆小鬼!"

  我们开到了城外的长江口。有人告诉我们,一到那儿就坐船,到我们的中转站,汉口一武昌。这地方位于中国的中部,俗称"魔鬼的火炉",因为这地方热得要命,人们开玩笑说,当地人避暑的好办法是跳进滚油锅里洗澡。当然,现在不这样了,眼下是冬天,又处在战中,谁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我们在船上走了好几天,也许走了一个星期。我现在记不得了,到底有多远,因为后来又换了一条船,我全给糊涂了。

  总之,我们在汉口一武昌下了船,在旅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发现老马已经把我们的行李装到一辆军用卡车后面去了。这辆车跟我们在南京坐来的那辆一模一样,只不过后轮上挂了一个大油罐。那时到昆明去只能这么办。当时没有十里路一个的加油站,没那种东西,也不是在每小时至少七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开车。离开汉口后,我们就进了狭窄的泥路,有时是双车道的,大多是单车道的。每小时开二十公里,因为卡车只能开这么快,所以,要是路上有日本人,他们只要跟着汽车跑,就能把我们一个个全抓出来。

  第一天,我很担心我们逃得不够快。第二天,我还稍微有点担心。打那以后,我把担心全抛在了脑后。我厌倦了。我们行进在内地,远离了战争,就像是在倒退,退到另一个世界,一个很久以前,远在战前就存在着的地方。谁也不在乎,我们要的是安全。

  在西往长沙的途中,我们一路上沿河经过不少溪淙淙的村庄。有个地方河里鱼多得要命,胡兰说,这河看上去就像那种很稠的鱼汤。

  在这些贫困落后的地方,你根本想不到中国正在与外来的入侵者打仗。那儿的人看不到报纸,也不识字。不管怎么说,战争刚刚开始,这些人认为不值得为一亩地去打仗。他们没时间为别的事心,他们关心的只是市场上的粮价,明年种子的价钱,以及要是没钱剩余他们吃什么的问题。

  一路上,我们没碰到日本鬼子。我们唯一的敌人是倒在路上的大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或轮胎上的一个大,迫使我们放慢速度,诸如此类的事。

  有一次路上出现了一头猪,老马按了好几下喇叭,慢慢从它身边擦过。那猪来回兜圈子,拱着头向卡车冲来,把车看作另一头猪。哇!我们全都大笑起来,可这时文福说他知道怎么解决这问题。他跳下车子,从挂在口的套中拔出手

  "别打它!"我喊道,"它马上就会走开的。"但文福没听我的。他走近那畜生,它正在围着轮胎鼻息呢。胡兰闭上了眼睛。家国说,"他不过是开个玩笑。"这时文福把瞄准了猪。我们全怔住了,就像那头猪那样,它摇着耳朵,竖起尾巴,眼睛小心地盯住文福。

  忽然,一个老头从路边冲过来了,口中喊着,"原来你在这儿,你这个又臭又老的东西!"文福回过头去。只见那老头手中挥着一小绳当鞭子。"蠢猪!"他嚷道,"到这儿来,你这个坏东西。"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们都笑起来了。就在这时候,文福忽然转身朝猪开了。一就打中了它的肚子,可怜的猪尖叫起来,血哗哗地出来了,它踉踉跄跄地走到路边,然后倒在一条沟里,四脚朝天蹬。那老头的嘴咧开了,连忙跑过去看他的猪。他口中骂着,一面用鞭子打着地,好像那就是文福似的。"你真的是疯鬼吗?"他喊道。文福皱起了眉头,然后用指指老头,那个人的眼睛睁得像铜钱那么圆了。

  这时家国站出来,喝道:"住手!"

  文福放下,然后朝家国笑笑。"当然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他收起,从后面爬进车厢。但我看到周围的人看上去全都很紧张,那天剩下来的时间大家都一声不吭。

  离开长沙不久后,我们一路经过的山坡全都开出了梯田,上面种着稻子。这就是你们美国人常常在电影上看到的中国景象——贫困的农村,人们头戴大草笠避开毒头。不,我从来没戴过那种帽子!我是上海人。那么想就像以为旧金山人都戴着牛仔帽,骑着马那样可笑。

  不管怎么说,这些地方的人都很纯朴,很老实,也很友好。白天我们在小村子里打尖,孩子们就围上来,光是盯着我们看,从来不问问题,也不碰我们的东西。空军勤务兵到小摊上买点东西给我们吃,全是当地土产,已经做好的:一碗辣的担担面啦,白菜烧肥啦,有一次还吃了加辣椒酱的臭豆腐,啊,真是太好吃了,我们走了两百公里,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夜幕一降临,我们赶紧找地方投宿。路上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瞌睡的司机一不小心就会把车开到田里去,就像文福把他的小车开进坟地那样。所以太阳一落山,我们就停下歇息,只有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有多幸运。

  有一次我们到了一个非常美的地方,一家简朴的旅馆,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一个公共浴室。还有一次是安顿在一所建立在山里的学校,或是旅馆。有时候我们在猪棚里隔了一块木板过夜。晚上那些畜生在外面对我们发牢,咕噜叽里地想冲进来。

  我们倒没发多大牢。中国人都知道怎样适应环境,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大家全知道,我们的环境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变化。你生在这个国家是你的运气,你从来不需要这样考虑问题。

  一路上,我们经过各种各样居住着少数民族的地方。这些人头上戴着肮脏的帽子,一见到汽车,就跑过来想卖东西给我们,什么烟啦,火柴啦,用铁皮罐做的茶杯啦。当他们把他们最好的食物、最上等的东西卖给我们的时候,你只能盯着浮在水泡饭上面的那两片干发愣,不知道是什么兽

  我记得我们到了一个较大的城市贵。我们想在那里待几天,这样部队就可以修修车,加加油什么的,到昆明还有很长很艰难的一段路哩。文福知道有句说贵的俗话,叫做"天无三晴,地无三尺平"。那是因为这地方老是下雨,而整个城市的路面都是崎岖不平的。建筑和街道七高八低的,就像龙的脊背,城外全是磷峋的石山,看上去像僵直不动的古人。

  大家都爬出了卡车,经过一天的奔波都累坏了。老马指指马路对面的一家饭店,叫我们上那儿去吃点东西,他去找旅馆。于是我们就穿过马路。我们在饭店门口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木桶,往木桶里面一瞧,里面有许多鳗鱼,全是活的,还在游动呢!在上海,这可是一道非常难得的菜。这儿鳗鱼多得不得了,每天都能吃到,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晚上。

  厨师把网兜伸进木桶,捞出几条活蹦跳的鳗鱼,跟我们打招呼,"瞧,多新鲜!"那天晚上我们吃了很多,一大盘一大盘堆得高高的鳗鱼段,都有我们手指那么。大家都说这顿饭是我们吃过的最鲜美的一顿。所以当老马说他已经为我们找好了一家旅馆,是全城最好的,第一的旅馆,我们心指望能住上宫殿了!

  让我告诉你吧,太可怕了,那旅馆又简陋,又肮脏。我问浴室在哪儿,他们回答,"外面。"我出去一看,没有浴室,没有厕所,连一道帘子也没有。原来他们说的外面,真的就是外面!野地里一个非常脏的地方,大家就在你的眼鼻子底下方便。我现在可以笑这个,但那时,我对自己说,我宁可不上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待在那儿,直到实在憋不住了,脸上眼泪和汗水都下来了。真是,我等了好久才硬着头皮再走出去。

  旅馆内部也一样糟。他们把什么东西都拿来做垫子——沾着泥巴石子的脏稻草、旧以及一些你连想都不愿想的东西。罩在上面的布又很薄,从来没泡过热水,针脚也没收紧,所以臭虫很容易钻进里面的稻草,就像打开的大门可以长驱直入。整个晚上,它们趁我们睡着就爬出来我们的血。这是真的,我发现文福的背上就有好几只。

  我说,"嗨。这是什么?这儿,那儿,就像一个个小红点。"

  他伸手去抓挠,然后喊道,"唉,唉!"然后跳上跳下的,拍他的背,想把奥虫抖下来。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当他终于平静下来时,我帮他把臭虫捉掉了,凡是奥虫咬过的地方,上面就有一个很大的红点。这时文福喊道,我身上也有一个,就在我后脖子上!我跳起来,叫起来了。他笑着给我看他捉下来的臭虫,然后用指甲把它掐成两半。臭虫真的好臭呀!

  第二天我听说大家都碰到了臭虫问题。吃早饭的时候,我们都开玩笑地抱怨老马找了这么个鬼地方。这时家国进了房间,告诉我们日本军队侵入了首都,南京完全沦陷了。他没跟我们说人民是否抵抗,是否得到传单上承诺的好待遇。当时还没人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我想到了王贝蒂,她那勇敢的话。她向日本人下跪了吗?我肯定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我们没有互相交流过思想感情。大家都一声不吭。对贵的生活条件再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连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了。

  离开贵后,坡越来越高,然后我们就进入了崇山峻岭。我和胡兰盯着车边,非常安静。一看到那些陡峭的岩石,我们就感到好像要倒下去了。路变得越来越差,每次一碰到路上的坑坑洼洼,我们就会喊出来——"哇!"然后又笑一下,赶紧掩住嘴巴。我们一直坐在后面的箱子上,随着箱子而上下颠簸,我们总想抓住什么,免得滑得太远,擦坏了股。

  有时,老马让我到前面去和他坐一起,因为我是个孕妇。但他没说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做事从不对别人说理由。每天早上开车前,他把大家都看一下,然后朝某个人点点头,这就是说那个人可以坐到前面去了。

  一路上,老马成了我们这帮人中权力最大的人,简直像皇帝似的。我们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我们全都知道,前面的座位就是皇帝的宝座。这个位子有靠垫,累了时,还可以朝前伸伸腿,把头搁在后面,打个盹。不像在后面,每个人都得挣扎在两英寸方圆内,膝盖碰膝盖的。走在这条山路上,我们没别的念头,只求能保住性命,有机会到前面去坐一会,另外的一切,连我们箱子里的东西也无足轻重了。

  当然,每个人都有坐到前面去的理由。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就谈这些理由,我们知道老马就在一边听着哩。一个人说他老了,又有关节炎。另一个在贵得了病,虽然不是传染病,但人还很虚弱。还有一个多次提到他在部队中担任要职。家国承认他是一个高级飞行员,刚提拔为机长。胡兰老是赞扬老马,说他开车反应快。文福给他几包烟,在跟他打牌时又故意让他赢。

  白天,山路上非常忙碌,但不是因为汽车。那儿没小车开出来,只看到一些孩子背着沉重的米袋,或一个男人跟在他的牛车后面,或是有人在路上摆摊做生意。他们一看到我们过来,就赶紧让到山边去,让车通过,死死地盯着我们,然后望望我们的来路。

  "日本鬼子马上要到这里来了。"文福朝他们开玩笑,把这些可怜的村民吓得要死。

  "还有多远哪?"有个老头问。

  "别担心!"家国喊道,"他只不过开开玩笑的,没人过来。"但那些村民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们还是望着下面的路。

  一天晚上,老马把车停在路边,跳出来,告诉我们,一路上好几个钟头也不会有村子了。"我们就睡这儿吧。"他说完,就在座位上躺下了,一点没商量的余地。

  夜是那么黑,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山,哪是天,没人敢离开车子走远。过了一会男人们就用箱子堆成一张桌子,借着蜡烛光打起牌来了。

  我肚子里的娃娃越来越重了,我经常痛得想撒,于是就跟胡兰说,"我得去方便一下,你去吗?"她点点头。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我拉住胡兰的手,让她跟在我后面。我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山脚边,摸着石头一步步地挪。我们从男人旁边经过,到了一个地方,正好是个转弯口,我俩就在那儿方便了。从我和胡兰相识后,我已经变了不少——对这种事,我不再像在杭州的那个浴室里那样觉得难为情了。

  过后,我感到真是很累很累了。我不准备马上就摸回去,于是我们俩就靠在山脚边,抬头看天。我们有几分钟都没说话,就像天的星斗那样,没说话的必要。

  过了一会,胡兰说了,"我妈给我讲过天上的神仙的样子,有男神仙女神仙。她说这些神仙都是不一样的,就看星斗转的方向。有时你能看到神仙的脸,有时只能看到它的后脖子。"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但我不能肯定她家乡是不是真是这样的,于是就问了句,"什么样的?"

  "呵,我已经忘了。"她伤心地说,然后又不说话了。但过了几分钟,她又开口了,"我想起好像有一个叫蛇姑娘。瞧那儿,不是很像一条蛇吗?头上还有两只漂亮的眼睛呢。那个有一大团乌云遮住的地方,我想就是天上的牧牛女吧。"

  呵,我想起以前听过这个古老的故事。"男的叫牛郎,女的叫织女,"我纠正她,"她是灶王爷七个女儿中的一个。"

  "说不定,说不定哪,我想到的是牛郎的妹妹。"她说。我没和她争。不管是胡兰想到的,忘记的,还是她自己编的,都无所谓,我太累了,只想让脑袋轻松一下。我也找着她硬要我相信的神仙的样子,我找到了一个星座,管它叫一对被拆散的恋爱中的鹅,接着又找到了一个,管她叫淹死的女人,因为她的头发都散开来了。然后我们俩就给它们编故事,开头总是这样的,"从前,"接着就从我们小时候挑个地点,"在一个马头女神的王国中",或是"在天仙的眼睛中"。

  我记不清当时讲的故事了,反正很傻。胡兰讲的比我讲的还傻,她的故事结局总是出人意料,一个英雄和一个丑八怪结婚,结果这个丑八怪原来是个漂亮的公主。我觉得我讲的故事总含有教训——不要吃得太多呀,不要说得太多呀,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呀——总之,都是讲人们由于太任而掉出地球,进入天空。尽管我现在看不到那些明亮的星斗的样子,我还是记得当时那种友好的情谊。

  我们对这些小事都纠不休——一个硬要人相信的故事啦,一颗遥远的星星啦,后来都变成贴近我们心灵的东西。一路上,我们一直在寻找好的星象,一种永远不会改变的和平,对别的东西都不加注意。有一次我们看到一只鸟落在牛背上,就想象它们永远成为一大一小的朋友。有一次我们看到一个男孩用真诚的微笑向我们打招呼,不像我们离开南京时见到的那个男孩,我们就整天谈论这个男孩,他多漂亮呀,多聪明呀,他多使人想起小时候的堂兄弟呀,这个男孩的行为举止,在我们的记忆中,简直是无可挑剔了。

  后来有一天,我们心头涌上了一种感情,它使我们在剩下的旅途中,忘了一路上经历的所有苦难,以及以后将要遇到的所有未知的麻烦。

  我们在一个名叫"二十四弯"的村子里过了一夜。这是转入山区的转弯口,村里人告诉我们最好当天就通过这个关口,因为第二天有一辆军车要从另一条路上,从弯道顶上的一个名叫"天息"的村子里冲下来。麻烦来了!这么狭的路,两辆军车怎么过得去?我们的军车处在下面,只能倒退很长一段路,到一个比较宽的地方去才能和它会。多危险啊!万一司机失去控制,只要出一点点差错,就会从山上翻下去,那就完了。

  "我们得走多少里路才能走完这二十四弯呢?"我问一个当地人。

  那人笑了。"不是加起来二十四道弯,小姐,"他说,"兴许每里路就有二十四道弯哩。呵!一个人必须先走四十八里,他的脑袋和肚皮才不会晕头转向。可要当心白发魔女哟。她喜欢把人拉到路边,让他们待很久,和她一起喝上一万杯茶。那茶,我们管它叫长寿茶,你只要喝上一口,就再也不想离开她的云雾中的屋子了,兴许你就忘了回家了!"

  这人的幽默多可怕呀!玩笑会招来灾难!我不知道大家干吗都笑起来了,胡兰也笑了。

  那天我们出发的时候,看到云在头顶飘浮,风尖叫着,发出"呼!呼!"声,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我们用毯子把身子里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车子就开始爬山了。过了第一个二十四道弯后,我们进入了稀薄的云层底下。风越刮越猛,过了第二个二十四道弯,我们就被云雾裹起来了。云层越来越厚,突然之间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白,司机喊道他望不远了,车子只好停了下来。除了我,人人都跳了下去,口中喃喃说着:"真怪呀,真怪呀!"

  我听见文福在喊,"我们干吗停下来?没听见那人说了吗,我们一定得一直走!"

  我望望文福,只见他的嘴就像一个黑,冲着风吼着。我再看看其他人,他们的脸上全都蒙了一层雾纱,像鬼一样,漂亮得令人骨悚然。哎!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有我知道这一点。我低头望望,脚下没有路。

  "我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我喊起来了。但我的话一出口,好像声音就消失了。我又一次感到大家都已经死了。我想象我的声音被一朵载魔鬼咒语的云走了,那云越来越重,变成眼泪,化为雨水落了下来。

  但这时胡兰从后面爬上车来了,在箱子上绊了一跤,于是我就认定我们不可能死,因为真正的鬼是决不会这样笨手笨脚的。

  "这就像我给你讲的故事。"她说,"天上的牧牛女。这就是天上泼出来的牛。"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说,真的鬼是不会说这种傻话的。

  她打开箱子,把手伸进去,从里面拉出一条结婚时穿过的红裙子。她想干什么呢?她把红裙扔给家国。他很镇静,命令大家赶快回到车上去。

  现在我明白了,胡兰采用了我前几天晚上用过的办法。家国一只手摸着山脚边,糙的石头使他知道自己还在山上,另一只手举起红裙子,让它在风中抖动,司机就凭这标志随着家国的脚步徐徐向前。车开动了,虽然很慢,但至少我们又动起来了。过了半个钟头,家国爬回车里,筋疲力尽,全身都透了。文福接替了他,过后,另一位飞行员接替文福下车开道,就这样,一寸一寸地往前爬,我们头顶的天空渐渐亮起来了,云层越来越薄,出了淡蓝色,不再需要用那条喜庆的红裙子来标明路上的险情了。

  我们继续又转弯又爬山,又爬山又转弯,也不知道已经转过多少弯,前面还有多少弯。最后我们终于完全从风云中钻出头来了。大家全都激动得不过气来,然后又惊叹不已。因为我们现在到了一个只有在小说中才能读到的地方——头顶是蓝天,脚下是白云,尘世的烦恼全忘记了。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在白云缭绕的山顶上行进。大家好高兴啊,就像那些真的死去又复活成仙的人那样:快乐、健康、聪明、仁慈。

  那个在贵生病的人说,现在他觉得病完全好了。那个有关节炎的老头举起拳头说,他也感到好多了。

  "这地方就像我以前见过的魔泉一样,"胡兰说,"能治百病。它能把你体内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都放出来。"这傻故事她在杭州就跟我讲过,可现在大家都赞成她的说法,包括我在内。

  胡兰刚说完这话,文福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是我过去从来没听说过的。"这就像开飞机一样,"他告诉我,"也有这么开心。你朝下望,云就在你脚下,真是太了。有时候我就这样一头扎下去,忽上忽下,钻入云层,然后又来到阳光下,就像在水里游泳一样。"

  "真的吗?常常这样吗?"我兴奋地问。

  "真的,常常这样的。"他说,"有时我会高兴得大声唱出来。"

  我大笑起来,然后他就开始唱了。这是一段很滑稽的京剧唱腔,大约一年前我第一次在村子里看戏碰到他的时候,他曾唱过。我很惊讶地发现他的嗓子那么动听。此刻,整个世界都在倾听他的歌声,可他是唱给我听的。

  我想你已体会到我那天在山上的感情了,我觉得到那儿真幸运呀,有这些朋友真幸运呀,有丈夫在身边真幸运呀。我心中充了幸福,简直有点承受不起。我忘了我以后还得离开那个地方。

  我们到了山顶上那个叫天息的村子。我们全都赞成早早停下来,在那儿过一夜。干吗不让这美景持续得更久一些呢?

  这时我们看到了从另一个方向开上来的那辆军车,它还在那儿,准备从我们上来的同一条路下山。干吗不向他们吹吹我们刚刚见过的奇景?我们可以给他们一点盼头嘛!

  我们赶紧爬出卡车。文福把我抱出来,开玩笑说我有两个太太那么大,可我不在乎。

  我们发现士兵们全坐在地上,表情安详严肃。从他们的脸上我们马上看出,他们没心思听我们的笑谈。他们告诉我们要到重庆去,帮助建立一个新的首都——因为老的首都已经发生了那种事情。然后我们才知道在贵时还不知道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消息。

  谁知道日本人改变了主意,没有兑现他们传单上的承诺?也许有人扔了石块,也许有人不肯下跪,也许一个老太婆想阻止她的邻居,骂他,"规矩点,你要我们跟着一起遭殃吗?"

  "他们骗人,"一个坐在地上的士兵说,"他们强xx妇女,连老太婆、小姑娘也不放过,一个又一个地轮过来,玩够了,就用刺刀剖开她们的肚皮。他们为了抢戒指把她们的手指头也割下来。他们开小孩,让中国人断子绝孙。他们强xx了一万人,砍掉了两三万人的脑袋,数字不再是数字,人不再是人。"

  我心里想象着这一切,那个给我们做饭的厨师,王贝蒂,那个向湖中扔石头的小孩。我想,这一切都是我们经历着欢乐和烦恼的时候发生的,可我还抱怨从那儿迁到这儿。我听这些消息时自己没有危险,可我心里还是觉得非常恐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对那个士兵说,"这不可能是真的,只是谣传吧?"

  "信不信由你。"那士兵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后来才发现我是对的,那士兵说的——仅仅是谣传,因为实际死亡的人数比这大得多。后来一个军官告诉我,也许有十几万,但他又怎么知道?谁一下子数得清那么多人?那些被活埋的,被烧死的,被抛在江里淹死的人,难道他们数过吗?那些活着的时候就没被人放在眼里的穷人又怎么算?

  我尽量想象着这一切,然后又拼命想把它从脑袋里出去。南京发生的悲剧我不能说是我的悲剧,我没有受影响,我没被杀死。

  但此后好几个月我都在做噩梦,非常噩的恶梦。我梦见我们又回到了南京,跟厨师和王贝蒂讲我们在天息村看到的美景,吹我们在贵吃的美味佳肴。然后厨师对我说,"你不必离开南京看那些东西,尝那些美味,我们也有,就在这儿。"

  她给我端来一盘堆得高高的鳗鱼,都有手指头般,它们还没死,挣扎着要游出我的盘子。

  海伦告诉我有一家刚开张的饭店,他们也有这种鳗鱼,是用滚烫的油加葱炒的。她想让大家一起去尝尝,这饭店到底怎么样。可我说不,我再也不想吃那种鳗鱼了。

  我的舌头再也辨不出味道了。比方像芹菜,我再也不吃了。我这辈子最喜欢吃芹菜,可现在,我一闻到芹菜味,就对自己说不。我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使我再也不喜欢吃芹菜了,可为什么不喜欢吃鳗鱼,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有些记忆只会留在你的舌头上,或你的鼻子上?为什么另外有些东西总会留在你的心上?  Www.BaQiZW.cOM
上一章   灶神之凄   下一章 ( → )
接骨师之女喜福会干校六记我们仨洗澡一杯热奶茶的寄住在贝壳里谁的青舂有我Q版语文沙僧日记
正在为您播放灶神之凄在线观看由谭恩美提供,灶神之凄结局在线观看完整版精彩,八旗小说网提供灶神之凄精彩观看完整版在线下载,灶神之凄最新章节由书友提供,《灶神之凄》情节扣人心弦、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