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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在别一个国度里  作者:沈从文 书号:43694  时间:2017/11/10  字数:15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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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住八蛮山落草的大王娶讨太太与宋家来往的一束信件

  第一信

  此信用大八行信笺,笺端印有“边防保卫司令部用笺”九字。封套是淡黄棉料纸做就的,长约八寸,横宽四寸余。除同样印有“边防保卫司令部函”八字外,上写着即递里耶南街庆记布庄转宋伯娘福启,背面还有“限三月二十一烧夜饭火以前送到赏钱两吊”字样。信内是这样写着:宋伯娘大鉴:启者今无别事,你侄男拖队伍落草为寇,原非出于本意,这是你老人家所知。你侄男道义存心爱国,要杀贪官污吏,赶打洋鬼子,恢复全国损失了的一切地盘财物,也是象读书明礼的老伯妈以及一般长辈所知而深谅的。无如命不由人,为鬼戏,一时不得如意,故而权处穷谷深山,同弟兄们相互劳慰,忍苦忍痛,以待将来。但看近两月来,旧票羊仔放回之多,无条件送他们归家,可以想见你侄男之用意。…你侄男平素为人,老人家是深知道。少小看到长大,身上几块瘢疤,老人家想来也数得清!今年五月十七二十四岁了,什么事都没成就,对老人家也很觉得惭愧。学问不及从省城读书转来的小羊仔,只有一副打得十个以上大汉的臂膊。但说到像貌,也不是什么歪鼻塌眼,总还成个人形。如今在山上,虽不是什么长久事业,将来一有机会,总会建功立业的,这不是你侄男夸口。

  大妹妹今年二十岁了,听说还没有看定人家。当到这兵荒马的年程,实在是值得老人家担心的事。老人家现在家下人口就少,铺面上生意还得靠到几个舅舅,万一有了三病两疼,不是连一个可靠的亲人都没有吗?驻耶的军队,又是时时刻刻在变动,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陪到一个五六十岁上年纪的老太太身边过活,总不是稳妥的事!

  你侄男比大妹妹恰好长四岁,正想找一个照料点细小家事的屋里人,大概还不致辱没大妹妹吧。其实说是照料家事,什么事也没有,要大妹妹来,也不过好一同享福罢了。

  这事本来想特别请一个会说话一点的“红叶”来同老人家面谈。不巧陆师爷上旬上秀山买烟去了,赵参谋又不便进城,沈师爷是不认得老人家,故此你侄男特意写这封信来同老人家商量。

  凡事请老人家把利害比较一下,用不着我来多说。

  我意思,在端午节以前大妹妹就可以送上山来。太迟不好,太早了我又预备不来。若初三四上山,乘你侄男二十四岁那天就完婚,也不必选日子,生日那天,看来是顶好。

  侄男对于一切礼节布置,任什么总对得住老人家,对得住大妹妹。侄男是知道大妹妹情的,虽然是山上不成个地方,起居用物,你侄男总能使大妹妹极其舒服,同在家中一个样子。

  大妹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到山上来,会以为不惯吧,那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这里什么东西都预备得有:花水,法国巴黎皂。送饭的罐头,牛,鱼,火腿,都多得不奈何。大妹妹会弹风琴,这里就有几架。留声机,还是外国来的,有好多片子。大穿衣镜,里耶地方是买不出的,大到比柜子还大呢。其余一切一切,——总之,只要大妹妹要,开声口,纵山上一时没有,你侄男总会设法找得,决不会使大妹妹失望!

  并且赵参谋太太,军需太太,陆师爷姨太太——就是住小河街的烟馆张家二小姐,她也认得大妹妹——都住在此间。

  想玩就玩,打牌也有人,寂寞是不会有的事。丫头、老妈子,要多少有多少。若不喜欢生人,把大妹妹身边的小丫头送来也好。

  弟兄们的规矩,比驻到街上的省军好多了,他们知道服从,懂礼节,也多半是些街上人,他们佩服你侄男懂军事学,他们都是你侄男的死勇。他们对大妹妹的尊敬,是用不到嘱咐,会比你侄男还要加倍尊敬的。…你侄男得再说:凡事请老人家把利害来比较一下,用不着你侄男来多说,你侄男虽说立过誓,无论如何决不因事来惊动街坊邻里,但到不得已时,弟兄们下山,也是不可免避的事!这得看老人家意思如何。

  你侄男的希望,是到时由老人家雇四个小工,把大妹妹一轿子送到山脚来,你侄男自会遣派几个弟兄接大妹妹上山。也不必大锣大鼓,惊动街邻,两方省事,大家安宁。若定要你侄男带起弟兄,灯笼火把的冲进寨来,同几个半死不活的守备队为难,骇得父老们通宵不能安枕,那时也只能怪老人家的处事无把握!

  谨此恭叩福安,并候复示!

  小侄石道义行礼

  三月二十于山寨大营

  送信的并非如小说上所说的喽啰神气,什么青布包头,什么夜行衣,什么单刀,也许那都成了过去某一个时代的事了。这人同平常乡下人一样,头上戴了个斗篷,把眉毛以上的部分隐去。蓝布衣,蓝布,上衣比下衣颜色略深一点,这种衣衫,杂在九个乡下人中去,拣选那顶地道的乡下人时,总不了他!然而论伶,他实在是一个山猴儿。别看他那脚上一对极忠厚的水草鞋,及边那一枝罗汉竹的短旱烟管,你就信他是一个上街卖棉纱粉条的小生意人!他很闲适的到庆记布庄去买了三丈多大官青布,在数钱的当儿,顺便把那封信取出,送到柜上去。

  “喔,三老板,看这个!”

  三老板过来,封面那一行官衔把他愣住了。声音很细的问、“打哪儿来,这——”其实他心中清楚。然而信的内容,这次却确非三老板所料及。

  “念给大太太听吧,这个,”喽啰把信翻过来,指给另一行字“过渡时,问划船的,说刚打午炮,不会烧火煮夜饭吧。

  请把个收条,我想赶转到三桥去歇,好明早上山回信。“

  “喝杯酒暖暖吧,”三老板回过头去“怎么不拿——”正立在三老板身后想听听消息的一个学徒,给三老板一吆喝,打了个蹿,忙立定身子。

  “不必,三老板不必!送个收条,趁早,走到——南街上我也还有点事。”

  三老板把收条并两张玉记油号的票子摺成一帖送到喽啰身边时,同时学徒也端过一杯茶放到柜上了。

  “老哥,事情是怎么?”三老板把那一帖薄纸递过去,极亲昵的低声探询那喽啰。

  他数点着钱票同收据,摺成更小一束,到麂皮抱肚里去,若不曾听到三老板的问话。

  “是要款子?”三老板又补了一句。

  “不,不,你念给大太太听时自知道。要你们二十八以前回山上一个信。…好,好,”他把斗篷戴上“谢谢三老板的烟茶,我走了。”

  来人当真很匆忙(但并不慌张)的走去了。三老板把信拿进后屋去后,柜上那个有四季花的茶杯里的茶还在出烟。

  看信的是庆记布庄的管事,大妹的三舅舅,他把信念给宋伯娘听。那时大妹妹并不在旁边,她到南街吃别一个女人的戴花酒去了。

  第二信

  宋伯娘并不糊涂。利害虽比较了下,但比较的结果,还是女儿可贵。依她意思,对这信置之不理。然而三老板是晓事的人,男子汉见事也多,知道这是不能用“不理”来结束的事,当时就把大老板也找来,商议的结果,是极委婉的复一封信,措词再三斟酌,并赔不是,把两千块钱写上去,求宽宥,且加上“若果照来信所说办去,只见得两方都不利”的话。然而这话实在是无证据,不过除了这样一说,要找出更其有力的话时,在但会打算盘的三老板手笔下,也不是很容易的。

  信由三老板执笔,写成后,托从八蛮山脚下进城的乡下人带了去,一切一切,还不让大妹妹知道。

  道义侄儿英鉴:——

  二十一那天得到你一个信,舅舅念我听,你意思我通晓得了。你大妹妹有那么大一个人了,我年来又总是病身子,也愿意帮她早早找一处合式人家的。你既喜欢你大妹妹,就把来送给你,我有什么不愿意?但你说是要送上山来,这就太使我为难了!

  山上哪里是你大妹妹住的地方呢?这不但不是你大妹妹住的,也不是你长久住的!山上不是人住的地方,(阿弥陀佛,我并不是说你现在住到那里,就不是人!)现刻大妹妹就多病瘦弱,要她上山,就是要她速死!

  况且,我们是孤儿寡母不中用的人,靠到三两个亲戚帮忙,守着你伯伯遗下这点薄薄产业,平时没有事,还时常被不三不四的滥族歪戚来欺侮,借重那些披老虎皮的军队来捐来刮。果真象你所说的话,把你大妹妹一轿子送上山去,事情一张扬,怕他们官兵不深更半夜来抄你伯妈的家吗?可怜你伯伯,从小时候受了许多苦,由学徒弟担布担子漂乡起,挨了多少风雪,费了多少心血,积下这一点薄薄产业,不能给自己受用,不能给儿孙受用,还来由你大妹妹的事丢掉!老人家地下有知,心中总也会不安吧。

  这都莫说了。我们的铺子,同我这条老命,即或都不要了,但你大妹妹父亲的故土要不要?他们官兵,什么事做不出,他晓得这事,他不会用刨挖你伯伯的坟山暴尸骨来恐吓人吗?倘若是他们同你当真这样翻脸起来,为你大妹妹一人的缘故,把手边守着这点先人血汗一齐丢掉,还得使睡在地下安息了的老骨头暴,让猪狗来拖,我这病到快完事了的人,一天三不知,油尽灯熄,到地下会到你伯伯,要我拿什么脸来对他?

  你纵不怕官兵,我是舍不得你伯伯的故土的。照你的话,宋家的一切是完了,就是你所喜欢的大妹妹,也未必活得下去。

  许多事得你照料到,即如前次抢场那一次,街上搅得什么样子,宅下却连一匹也不失,我们娘女都时常求菩萨保祐你的。大概你也还记得你大妹妹的父亲在生时,对你的一些好处。如今你大妹妹的爹不在了,将来的许多事,还都要你看顾!

  你年纪有那么大了,本来是应得找个屋里人,将来养儿育女,也好多有点人口。不然,你大哥又才去世,你又是这样跑四方的人,剩下个嫂嫂,躲到乡下去,抱起你大哥灵牌子守节,总不是事!我是平素就喜欢你为人,有作有为,胆子大,聪明强干,大妹妹的父亲在时,也就时常说到你是一个将来的英雄的。你大妹妹虽说读了两句书,从小见面的,想来也不会不愿意帮助你建功立业。不过你现今走的是这样一条路,就说是暂时,且不出于本心,万一有一天事情不顺手,落到军队手上,他们能原谅你不是出于本心的暂时落草,就让你无事吗?

  你能把事业放下了,(大丈夫应得建功立业,从大路上走去,这是你知道的。)只要你喜欢你大妹妹,大妹妹总还是你的。以后什么事也不要做,守着你大妹妹,在我身边,我是能养得活你的,只要你愿意。

  或者,山上实在是寂寞,找不出个人来体贴,我这里拿两千块钱去,请人到别县去买个好一点的小妇,将来招安后,再慢慢商量也不迟!若是要用钱,我就叫人告知龙潭庄上拨付。

  这信是我在你大妹妹的三舅旁边口讲,要他代写的。你看到别人欺侮我孤儿寡母,都是要来打抱不平的。我把这事情照你所说的利害,实在也比较一下了,我说这些话也不尽是为我着想,我这老骨头活到世上也活厌了,要死也很死得了。我的话实在不为你相信时,横顺人是在里耶的,你要来惊动街坊,我也没有法子。

  在观音堂住的杨秃子死了,外面人都说是你们绑去撕票的。都是同街长大的人,何必作这种孽?什么地方不可以积功增福气?

  阿弥陀佛,愿菩萨保佑你!

  宋刘氏敛衽

  三月二十四

  此信于二十五早上收到。

  第三信

  “人来!”大王在参谋处叫人。

  “嗻,”一个小喽啰在窗下应着,气派并不比一个大军官的兵弁两样。

  山寨的一切,还没有说过,想来大家都愿意知道。这是一个旧庙,在不知几何年就成了无香火的庙了。化缘建庙的人,当时即让他会算,要算到这庙将来会做一个大本营,而且,神面前那一张案桌,就是特为他大王审羊仔细用的案桌,怕也不近情理吧。如今是这样:正中一间,三清打坐的地方,就是大王爷同军法判案的地方。案桌上比为菩萨预备时洁净多了,上面不伦不类用一花绒毡子盖上,绒毡上放签筒,笔架。案桌移出来了一点,好另外摆一把大王坐的“虎皮金椅”这正殿很大,所以就用簟子隔成了三间,左边为参谋处,右边为秘书处,大王则住在正殿对面的一个大戏台上。这三处重要地方,都用白连纸裱糊得极其干净,白天很明亮,办事方便,夜间这三处都有一盏大洋汽灯,也不寂寞。参谋处比秘书处多了一架钟,秘书处比参谋处却多了一幅大山水中堂:两处相同的是壁上都有四支盒子。要说及大王的卧室时,那简直是一间——简直是一间…是一间什么?我说不出!顶会做梦的人,恐怕也梦不到这么一间房来吧。房是一个戏台。南方庙中的戏台,都是一个样子,见过别的庙中戏台的,大概也就想得到这个戏台的式样,不过这戏台经大王这一装置,我们认不出它是戏台了。四四方方,每一方各有一口大皮箱,箱就搁到楼板上,象把箱子当成茶几似的,一个箱上摆了一架大座钟,一个箱子上摆了一个大朱砂红的瓷瓶,瓶中了一把前清分别品级的孔雀尾,瓶口边还出一个短刀或剑的鞘尖子。其他两个箱子都不空,近他那个箱子上,还有几本书,一本是黑色皮面的官话《新约》。大王的在中间,占了戏台全面积之三分之一,是漆金雕空花的大梨木合,没有蚊帐,没有棉被,上重重叠叠堆了十多条花绒毯子。两支京七响的小手,两支盒子炮,各悬挂于架上之一角。戏台圆锥形顶上吊起那盏洋汽灯,象佛爷头上那大鹏金翅鸟样,正覆罩在上。我还忘记说一进房那门帘了,这是一幅值钱的东西。红缎织金,九条龙在上面象要活了的样子。这样顶阔气的门帘,挂到这地方未免可惜,但除了这地方,谁也不配悬挂那么一幅门帘!

  这庙一共是二十多间房子,师爷副官的太太住的剩下来,就都是弟兄伙所有了。至于羊仔的栖身处,那是去此间还有半里路远的一个灵官殿。

  大王一个人在参谋处翻了一会羊仔名册,想起什么事了。

  把弁兵叫进后。

  “把第二十三号沙村住的纪小伙子喊来,——听真着了么?”

  “回司令,听真着了!”

  “那快去!”

  “嗻,”喽啰出去了。

  不一刻,带进一个瘦怯怯的少年。

  “回司令,二十三号票来了。”

  大王出来时,瘦少年不知所措的脚腿想弯曲下去。

  “不,不,不,不要害怕。你今天可以转去了,我放你回去,家中的款子不必送来了!”

  “转去吗?”少年的眼圈红了。“我一连去了几封信,都是催我妈快一点,说是山中正要款子有用,不知他们怎么的,总不…”“朋友,莫那么软巴巴的吧,二十岁的男子汉呀!”喽罗带笑的揶揄。“你不听司令刚说的话?今天转去了,不要你钱!”

  少年误会了“转去”两个字,以为是转老家去的意思,更伤心了。

  “听我说!”大王略略发怒了,但气旋平了下来。“你看你,哭是哭得了的?我是同你来说正经话,我看你家中一时实在是找不出款来,我们山上近来也不要什么款,所以我想放你回去,就便帮我办桩事情。庆记布庄你吗?”

  “那是表婶娘——司令是不是说宋老板娘?”

  “对了,表婶娘,那我们还是亲戚咧。你下山去,你帮我去告给她说,回信我收到了。我的意思还是上一次信上的意思。我这里现放到好几万块钱,还正愁无使用处,我要她两千块钱做什么?她说得那些话太说得好听了,以为把那类话诉到我面前,我就把心收下,那是她错了!我同她好商好量她不依,定要惹得我气来,一把火烧她个净净干干,我不是不能做的。我同她好说,就是正因为宋老板以前对我的一些好处。但我也总算对得住她家了。就是这次我要做的事,也并不是想害她全家破败。若说我存心是想害她,我口皮动一下,她产业早就完了。现在你转去,就专为我当面报她个信,请她决定一下。日子快要到了,我已遣人下汉口去办应用东西去了。…你记得到我所说的话吗?”

  “记得,记得,报她司令的意思还是第一次信上所说的意思,不要她那几个钱,只要她——只要她——”“要她答应那事,”大王笑时,更其和蔼可亲。

  “是,只要她答应那事,照所定的日子,司令这方面也不愿同她多谈,说得是本情话,其所以先礼后兵的意思都是为的当年宋老板对司令有些好处——”“并且是有点亲戚关系,”大王又在旁边添了一句。

  “是,并且还有,有点亲戚关系,所以才同表婶娘来好商好量。若表婶娘不懂到司令这方面的好处,不体贴司令,那时司令会发怒,发怒的结果,是带领弟兄们!…”少年一口气把大王所嘱咐的使命背完了。

  “对了,就是这样。你赶快走——王勇,你拿那支小令引他出司令部,再要个弟兄送他出关隘,说是这人是我要他下山有事的,——听到了吗?”

  “听到了。”一声短劲的回答,小啰拉着还想叩一个头的怯少年走了。

  第三封信就用怯少年口上传语,意思简单,归拢来是:大妹妹得如他所指定的期内上山,若不遵他所行办理,里耶全地方因此要吃一点亏,不单是庆记布庄。

  第四信

  怯少年纪小伙子下山后四天,这位年青大王,另外又写了封信送宋伯娘,信中的话,就是嘱咐怯少年口传的一件事,不过附带中把上次那个杨秃子的事也说了点。关于杨秃子这个人,他信上说:…至于上月黄坳杨秃子事,那是因为弟兄们恨他平无恶不作,为人且是刻薄,吃印子钱,太混账了。有一次你侄男遣派弟兄下山制军服,为他所见(认得是山上弟兄的人当然很多,但你侄男对本街人总算对得住,他们也从来不相拖扯)。你侄男平与秃子一无冤二无仇,谁知鬼了他,他竟即刻走到省军营中报告。到事情末了,是那两个被捉去的弟兄,受严刑拷打,把脚杆扳断,悬了半天的半边猪,再才牵去到场头上把脑壳砍下来示众。有别个弟兄亲眼所见,我们被砍的弟兄,首级砍了,还为他们省军开腔破腹,取了胆去。若非杨秃子讨好省军,走去报告,弟兄们哪能受此等惨苦?此外他还屡番屡次,到省军营中去攻讦你侄男,想害你侄男的命。虽说任他去怎么设计挖坑,你侄男是不怕怯。但这狗养的我同他有什么深仇?不是当到老人家面前敢放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又不同到他妈相好过!…侥幸你侄男元宵夜里,到三门滩去“请客”有事归来,在渡口碰到了这野杂种,才把他吊上山来。

  弟兄们异口同声的说:“也不要他银钱,也不要他谷米,也不要他女——我们所要的是他的命!”他自己正象送到我们手边来了,再放他过去,就是我们的罪过!

  的的确确,要寻他是寻不到的,如今正是他自己碰到你侄男处来。如今再不送他一点应得的苦吃,他在别一个时候,别一个地方,会有许多夸张!这夸张就是对你侄男他见面时的下不去。不好好的整治他一番,他时他会拿你侄男来当成前次那两个进城衣的弟兄一样:砍了脑壳不算数,还得取出胆来给他堂客治心气痛。你侄男的胆难道是为堂客们治心气痛的东西?

  依其他火的弟兄们主张,捉他上山第二天,就要拿他来照省军处治我们弟兄的法子办了。还是你侄男不答应,说要审问他一下。到后审问他时,他哭哭啼啼,只是一味磕头。

  说是平素就非常钦佩司令为人,还正恨无处进行到手下来做一个小司书,好侍候司令,见一点识面,学习点公文,把楷字也抄好,哪里还敢同司令来做对头。至于从前事情,那是他全不知情,连梦也不梦见。说是因为他的告密,致令弟兄们受刑就义,这必是别一个同他有仇的人诬冤他,而且诬冤他的总不出两个人以外:一个是同庆记布庄隔壁住家的蒋锡匠,因为蒋锡匠曾偷过他家的,被发觉过。另一个是住白石滩的船夫,这人也同他不对。…还一边磕磋头一边诉说怎样怎样的可怜,家中才得个小孩,内人又缺,这次到渡口去,就是告知岳丈得了小孩子,好使他放心。并向岳丈借点钱转家去,为他太太买一只吃,补一补空虚。到后为个弟兄把从他身边搜索出的一卷票子同三张借据掷到他面前,他才不分辩了。然而头还在磕。看那三张字据,明写着“立借字人渡口周大,今因缺钱使用,凭中廖表嫂,借到黄村杨秃子先生名下铜元…”一些字,另一张是吴乡约出名,另一张是吴乡约家舅子出名,一总都写得是他做借主。

  “这是谁的东西?”问他他不敢说,鼻涕眼泪不知忌惮的只顾。到末了,且说出极无廉的话来,愿意把屋里人收拾收拾,送上出来赎罪,且每月帮助白米十石,盐三十斤,只求全一条活命回家去,好让他自新。

  你侄男同诸弟兄见他那副软弱无的样子,砍了他虽不难,但问弟兄们,谁都不愿用英雄的刀去砍这样一个不值价的狗!所以如他希望放了他转去,不期望临出营门时,有个火夫心里不平,以为这样,轻松放他过去太便宜他了,一马刀去就砍了他一只左手。这东西就象故意似的倒到地下晕死过去了。弟兄们以为他当真死去,才拖到白狼岩边丢下岩去。

  谁知这条狗不晕死也不跌死,醒转来后居然还奔到家里才落气!这狗养的本来是该千门万刀剁碎拿去喂山上老鸹吃,才合乎他应得的报应的,算是他祖宗有德,能奔到家里也罢了。

  昨天你侄男派了两弟兄进城探听城里的消息,据弟兄说,这次招安,不能接洽妥贴,就是因为秃子近来死去的事。他的竟告到营中,说是你侄男害了他,且请省军将你侄男招安以后再设法住法办,以图报仇。这婊子女人果真是这样做事狠心,不知死活的要来同你侄男作对,我有一天是要做个样子给她看的。招安成功不成功,你侄男一点儿都不着急,弟兄们也正同是一个意思。山上有的是油盐米酒猪牛,倘或是省军高兴,定要来到山脚下挑战,热热闹闹一番,你侄男是不必同他们客气的。喜欢理他们,要弟兄搁起劈山炮轰他几下,同他敲几;不喜欢他们时,关起寨门睡觉。让他们在山下愿意围几个月就围几个月。三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把派捐得的粮食吃尽,他们自会打起旗子吹起号转原防去!你侄男这里见样东西都有了预备,不怕他们法宝多!

  第五信

  大妹妹禀承母亲的意旨,写信给驻耶军营中的书记官太太。这位太太是他的同学。三月二十一所吃的喜酒,就是这个同学出阁做书记官太太的前一,如今算来,又是半个多月了。

  信很简单。大妹妹用她平素最天真乐观的笔调,写出亲昵的诙谐的话,信如下:四姐:我答应你的话,今天可应验了。我说我妈会念着你请你来我家吃饭的,果不其然呀,她早上要我写信邀你。

  客并不多,除了你以外只有我,因为这是妈说的。这次算是她老人家请客,所以她把我也请到里头了——到另一次作为我请你时,我把我妈也做成一个客!

  客既这样少,所以也不特别办什么菜。前次有人送来一个金华腿,我们就蒸火腿吃。此外有你我所极喜欢吃的干红曲鱼,同菌油豆腐,酸辣子(小米的)。有我所不喜欢但你偏高兴的黑豆腐。不少了,再添一点,就是四盘四碗,待新嫁娘也不算麻絮吧。早来一点,我们午时可以吃各人自己手包的水饺子。

  我妈还说有话要问你。我想,总不出“姐夫像貌脸嘴怎么样”老人家是极关心侄女们姑爷这些事的。

  我看到我三舅舅从外面进来,那一脸鬑鬑胡胡,就想到你。你一吃了早饭就快来吧,我想过细看看你的嘴巴,是不是当真印得有姐夫的胡子印记…还要看的都在前一行点点中了,愿一切快活!

  你的妹妹宋××四月七

  妈妈的意思,是想从书记官太太谈话中,得到些近来山上同省军议和招安的消息。这一点,写信的大妹妹却不知道,可知关于山上要她做押寨夫人的事,还在睡里梦里!

  第六信

  守备队的副兵送来,从铺上取了个收据回去了。这信封面写“呈宋小姐”字样。此是请了客以后的初九

  妹妹:我第一句话要说的是为我谢伯妈。前天太快活了,不知不觉酒也逾了量。回去循生说我脸灼热,不久就睡了。

  伯妈是请我一次了,妹妹你的主人哪一天才能做?我得时时刻刻厚起脸来问你,免得善忘的妹妹忘记。若是妹妹当真要做一次主人,我请求做主人的总莫把菌油豆腐同火腿忘掉!换别样菜我是不领情的。饺子也得同前天一样。

  你报伯妈,她老人家所想知道的事,我去问循生,你姐夫说招安是一定了,但条件来得太苛,省军还要听常德军部消息才能定准。如果是两方拿诚心来商量,你姐夫说总不至再复决裂的。近来营部还有开拔消息,也就是好在招安后要山中人移驻到里耶来的缘故。…请伯妈安心。循生今天到部里去办事,若有更可靠的信息时,再当函告。

  …不久,我将为妹妹贺喜了!

  你的四姐九

  信后为妹妹贺喜的话,使大妹有点疑惑了。

  …招安不成,第一吃亏的是应说全市的人。第二是守备队。第三,第三就算是落到自己家里,但招安以后,又有什么可以对我贺喜的地方?布铺的损失,未必因招安不成而更大。贺喜些什么?…贺喜的事,大妹凭她处女的感,猜到一半了,她猜来必是自己的婚姻。凡是一个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儿,你如其对她说贺喜的话时,象是一种本能,她会一想就想到自己婚事上去的,而且脸会为这话灼红。

  大妹一个人研究着这“贺喜”两个字的意义,全身的重量都在心上,脸上也觉着在烧了。

  极漠茫的,在眼前幻着许多各样不同的面模来。第一个,他曾在四姐的喜事见过的那个蚕业专门毕业的农会长,长长的瘦瘦的身个儿来在面前动着了。第二个,守备队那位副官,云南毕业的军官生,时常骑匹马到大街上冲,一个痞子样的油滑脸庞。第三个,亨记油号的少老板,雅里学校的学生。…还有,三舅舅的儿子,曾做过诗赞美过自己,苍白的小脸,同时也在眼前晃悠。

  从婚事上出发,她又想出许多与自己象是切近过或爱慕过的男子来,万没料那个山上的大王是她的未婚夫。

  自己搜索是不能得到任何结果的,到后只好把来信读给母亲听了。到最后,母亲叹了口气,又勉强的笑了一回。

  大妹妹觉得母亲正用了一种极有意思的眼光在觑着她,大妹妹躲避着母亲的眼光,最后取的手段是把头低下去望自己的脚。

  母亲太不体谅人了,将大妹脸灼成两朵山茶花后还在觑!

  “妈这是什么意思呢?”话轻到自己亦没有听真着的地步。

  意思是问母亲觑她的缘故,也是四姐来信中“贺喜”两个字的用意。

  “说什么”?母亲明明看到大妹口动。

  大妹又缩住了。

  略停,大妹又想着个假道的法子来了,说:“妈,我想此间招安以后,沿河下行必不再怕什么了。节后下长沙去补点功课,我好秋季到北京去考女子高师学校。”

  “又不要你当教员,到外面找钱来养我,远远的去做什么?”

  “你不是答应过我,河道清平以后,就把家搬到汉口去住吗?”

  “知道哪时河道才能清平?”

  “四姐的信,不是才说到招安的事?山上的人既全体可以招安,河道如何不会清平?”

  “招了安我们就更不能搬走了。”

  “怎么招安以后我们倒不能搬走?”这句话大妹并没说出口。把此话说后所产生的恐惧或惊喜权衡了一下,怕此时的母亲同自己都载不住,所以不再开口,把一句已在口边的话咽下了。刚来的四姐那封信,还在大妹手上。

  “妈,四姐要我们再请她吃饭,定什么日子?”

  “就是明天吧。她欢喜火腿,叫厨房王师傅把明天应吃的留下,剩下那半个都拿去送她。菌油也帮她送一罐去。告诉她,等到有好菌子时我另为她做新鲜的。”

  “我想自己去邀她。”

  母亲象知道大妹要亲自去邀请四姐的用意似的,且觉得如果大妹要明了这事,由四姐说出,比自己说好多了,就说:“好吧,你自己去,一定要她来,我还有事请她。…”“…”大妹有点意见想申述。

  “你有什么话要说,可以同她说,等她来时,她也会告你许多你想知道的话。”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我看妈意思象心里有——”大妹低低的说。

  “心里不快么?不是。不是。妈精神非常好。找四姐来,她会同你说我要说的话。你们姐姐妹妹可以到另一个地方——书房也好,你自己房中也好——你们可以好好谈一回…”“妈你怎么…”大妹见到母亲眼睛红了,心极其难过。

  “没有。没有。妹你今天就去吧,要你四姐今天来——这时就去也好,免得她又出门到别处去。”

  “好,”大妹一出房门,就不能再止住想泻出的眼泪了。

  第七信

  四月十六,山上有人到城,送来一信,并一个小拜帖匣子。送信的已不是第一次寄信那个喽啰了。这人长袍短褂,一派斯文样子。年纪二十多岁,白白面庞,戴顶极其好看的博士帽。脸上除了嘴巴边留了一小撮胡子外,还于鼻梁上挂了副眼镜。手上一支小方竹手杖,包有铜头,打着地剥剥的响。

  后面一个小孩,提了一个小皮包,又拿着一长长的牙骨烟管。…这是个一切都表示地位尊贵的上等人。三老板一见他进铺,以为守备队的秘书,或别处来此什么委员上门做生意来了,忙立起来。那人一脸极和气的微笑,对着三老板:“阁下想来是三老板了!”同时把信陈列柜台上,另于信旁置了一张小名片。

  …主任参谋

  陆钰

  金玉酉

  “哦,陆参谋!请,请,请,请到客厅坐…”隔个柜台,那来人伸出一只手来,三老板也懂得是要行外国礼握手了,忙也伸过一只手来,相互捏了一会。

  那人并不忙着进客厅,把袖口搂着,对布庄柜台上那个大钟拨动手表时,三老板偷瞧了一下,表是金色崭新的。

  姓陆的虽曾听到三老板在谦虚中自己把“草字问珊”提出,但他竟很客气的把三老板称为亲长了。

  “请亲长这边凡事预备一下,”那是姓陆的同三老板告别鞠躬时一再说了几次的话。

  那宋伯娘没有在家。来人受过吩咐,若宋伯娘不能出面,则三老板亦可以,所以就把大王所嘱预备同宋老太所谈的一概与三老板说了,那个拜帖匣中聘礼也都点件数留下。

  夜间在宋伯娘的房中,三老板念山上陆参谋捎来的书信。

  大妹虽说早已知道此事,但因为对此终有点羞涩,在未念信以前就走开到自己房中去了。

  信中口辞变了,开首已把“宋伯妈”三字改称“岳母大人”了。信如下:岳母大人尊鉴,敬禀者:前数函知均达览,复示诲以自新之道,且允于招安之后,将大妹妹于归,备主中馈,尤臻爱怜,实增感激!

  近来因岳母大人同大妹故,以是婿将对省方提出之条件已特别减至无可再减的地步,且容纳省方派员将部队枝检验之律令。果无临时变化发生,谅招编事已不成问题了。

  编收以后,婿之部伍将全队移住耶市,守备队下拔移驻花垣,让出防地归婿负责。

  沿河一带治安,亦由婿部担任,以后有劫船情事,由婿察缉,察缉无从,则应由婿部赔偿。此条虽将婿责加重,但为地方安宁,婿固当有所牺牲也。

  此后支队部(改为清乡第三支队司令),婿意拟设于天王庙,地势好点,亦可备万一别种事情发生时,退守方便。

  …十六至二十,三天中,婿所部全队。即可开进耶市大街,到时再来谒见大人。

  大妹喜事,婿拟照先时所约定之举行。岳母方面,亦不必多事花费,婿知道岳母极爱热闹,到时此间有许多兵士,固能帮助一切也。

  前派陆参谋来同省中代表接洽一切,并嘱其将此函并些须聘礼饰物呈达于长者。所有未尽之意,统由陆参谋面呈,此人系婿至友,亦由学校出身,祈大人略加以颜色,婿实幸甚!

  谨此恭叩福安小婿道义谨禀

  附聘礼饰物单如左

  赤金钏镯一对

  赤金戒四枚(二枚嵌小宝石)

  赤金丝大珍珠耳环一对

  赤金簪发各一件

  赤金项链一件

  赤金项链一件(有宝石坠子)

  净圆珍珠项链一件

  金打簧手表一枚

  白金结婚戒一枚

  白金结婚心形饰一枚

  白金镶钻石扣针一枚

  上等法国香水两瓶(瓶悬小纸签标明每瓶价值,一值二十四元,一值六十元。)法国香粉二盒此即大王在另一函中,曾经提过,说是派人往湖北去办的。那位老太,听着三老板把信同聘礼单念完,看看桌上那一堆各在一个小盒子里的东西,忽然放声大哭了。

  这时的泪,不是觉得委屈了女儿,也不是觉得委屈了自己,或是对不住大妹的父亲。她是象把一件在心上的石头,骤然解除,忽然想到过去的惶恐同将来的欢喜,心里载不住这两种不同的压力,不知不觉从眼眶中挤出泪了。

  哭了不久,这老太就走到大妹的房中去送大妹看信。

  既不怕抄家,也不怕谁来刨挖大妹父亲的坟山,在这位老太太看来,真是没有什么理由来说不愿意将大妹嫁给一个大王的话了!何况大王如今又已成了正果,所以老太太把信掷到大妹妹面前时,眼中已无些子泪痕。

  大妹妹的婚事

  热闹,阔绰,出了里耶人经验以外。一切布置的煊赫,也出了宋伯娘在期待中所能猜想的以外。亲那,八个黄呢制服的人,斜斜佩着红绿绸子,骑在马上,各扛着一面绸国旗,都是副官之类。

  一对喇叭,后面一队兵士;一对喇叭,后面一队兵士;…几乎近于是接“抚台”样,一直从天王庙支队司令部起,到宋家门前止,新的灰线布制服上佩着一朵红纸花的,是昨的喽啰(今的兵士)。军队是这样接接连连。地红的小爆仗,也是那么接接连连,毫不休息。花轿过路时,喇叭爹爹哒哒吹着各样喜庆的曲子。

  宋宅杀了两只猪六只羊犒赏兵士还不够,到后还加了两只肥猪才分得开堂,即此一端,参预此番喜事的人之多可想而知了。

  大王彪壮,年青,有钱,里耶市中人尽他们所能夸赞的话拿去应用还总觉得不够,到后只好把类于妒嫉的羡慕落到那宋家母女身上。

  第八信

  结了婚约两个月,大妹有给驻花垣守备队营中书记官太太的一封信。

  四姐:我不知要同你说些什么话,关于我的事,这时想来可笑极了。在以前,我刚知道他要强迫我妈行他所行的事时,我想着一切的前途,将葬送到一个烧着魔鬼的火的窟中,伤心得几乎想自杀了。四姐你是知道的,一个女人,为一点比这小许多的事也会以死做牺牲的。但我当时还想着我妈。我妈已是这么可怜的人,若是我先死,岂不是把悲哀都推给她了吗?我想走,当时我就想走。到后又用做女儿的心再三衡量,恐怕即能走,他也会把我妈捉去,所以后来走也不走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拚我死命,等那宣告我刑罚的可咒的五月初五来到,我身不由己的为母亲缘故跳进一个坟坑里。在期待中,想死不能时,我也是同一般为许多力量着不能挣扎的女人样,背着母亲,在自己的房中去低声的哭,已不知有过多少次了。我那时想象他,一个杀人放火无事不做的大王,必是比书上所形容那类恶人还可怕!必是黑脸或青脸,眼睛绯红,比庙中什么判官还可怕!真是除了哭没有法子。眼泪是女人的无尽宝藏,再多一点也不会干,所以我在五月五以前,是只知道终以泪洗面的。…过去的都是梦样过去:雷霆是当的雷霆,风雨也是当的风雨,不必同四姐说了;我只告你近来的情形。

  近来要我说,我又不知怎么来说起。我不是怕羞,在四姐跟前,原是不应当再说到害羞的事的。我真不知要怎样的来说一个同我先时所拟想的地狱极相反的一种生活!

  你不要笑,我自己觉得是很幸福的人,我是极老实的同你说,我生活是太幸福了。幸福不是别的,是他——我学你说,是你妹夫。你妹夫以前是大王,每做些事,是撒但派下来的工作,手上终染着血,吃别人的血与,把自己的头用手提着,随时有送给另一个人的恐惧绕在心中。但他和我所猜想的恶处离远了。他不是青脸同黑脸,他没有庙中判官那么凶恶。他样子同我三舅舅的儿子一个面样,我说他是很标致,你不会疑我是夸张。…他什么事都能体贴,用极温柔驯善的颜色侍奉我,听我所说,为我去办一切的事。(他对外是一只虎,谁都怕他;又聪明有学识,谁都爱敬他。)他在我面前却只是一匹羊,知媚它的主人是它的职务。他对我的忠实,超越了我理想中情人的忠实。…前几天,我们俩到他以前占据的山寨看望一次,住了两天。那里还有一连人把守。四姐,你猜那里象个什么样子呢?

  比唱戏还可笑,比唱戏还奇怪。一切一切,你看了不会怕,不会战抖,只有笑!不伦不类的一切一切,你从《七侠五义》一类小说上所看到的人物景致,到这里都可见到。我问你妹夫以前是怎么生活来的,他告我,有时手上抱着两支打盹。我们那天就到他那间奇奇怪怪的房中睡了一晚。第二天,又到各处去看,又走了半天。

  …

  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男子的爱,我已得到了。我还得了一些别的人不能得到的爱。若是这时是在四姐面前,我真要抱住你用哭叫来表示我生命的快适了!四姐呵,同姐夫说说,转里耶来住两天吧。我可以要他派几个人来接。我妈还会为你办菌油豆腐吃!

  我妈近来也很好,你不要挂念!

  你妹同你妹夫照来张相赠你,快制一个木框,好悬挂在墙上,表示你还不忘记你妹妹。你妹妹是无一时能忘记你的,就是他,这时也在我写信桌子的旁边,要我替他问你同姐夫的好。

  你的妹七月十

  尾

  大妹近来就是这样,同一个年青、彪壮、有钱、聪明、温柔、会体贴她的大王生活着,相互在华贵的生活中,光荣的生活中过着恋的生活,一切如春天,正象她自己信上所说样:雷霆是当的雷霆,风雨是当的风雨,都不必再去说了。过去的担心,疑虑,眼泪,都找到比损失更多许多倍数的代价了。

  至于那些里耶人呢,凡是在那年五月五对宋家母女有过妒嫉的心的,无用的妒嫉还是依然存在。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四毕于西山  wWW.bAqIz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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